解脫自在園的最初十年(一)
佛使比丘 著 香光書鄉編譯組
在森林中獨處
[遠離曼谷]
一九四三年,素叻他尼府猜耶縣本里安鎮
大約一九三一年年底,當我還在曼谷讀書時,我與弟弟法使居士(註一)信件往來頻繁,信中我們一直在策劃要盡最大的力量推廣禪修。那時,我們就決定在一個隱密的地方設立禪修中心,供所有想加強禪修的比丘或沙彌使用,這當然包括我自己在內。我們希望在這屬於佛教世紀的關鍵期,能為佛法的發揚光大盡一份力量。雖然猜耶縣並無幽美的洞穴或高山等天然風景的襯托,但我們都認同在此設立禪修中心,因為再也找不到更合適的處所。由於資源有限,我們將以現有資源做能做的事,如果有更具力量的人以我們為榜樣,就可以有所依循並協助弘揚這志業。希望這項志業至少能引起佛教徒的注意或思維,並激發他們對推廣禪修產生興趣,或使他們本身更喜歡禪修。我相信即使我們只扮演鼓舞激勵的角色,也是非常值得的。達成以上的共識後,我在一九三一年底,離開了曼谷。
本里安鎮邁寺是我住的第一個僧院,我在那兒待了一個月,後來我們找到一個顯然是該區最好的地方,四、五位好友便在那兒搭了一座茅屋。如果我沒記錯,我是在一九三二年五月十二日左右搬進去的,同年六月,泰國政體由完全的君主政體變為半君主的民主政治,所以解脫自在園的創始日期剛好可以用一句很短的話來牢記它──「與政治體系變革同一年」。我們認為這個巧合對我們搬進新的地方是一個好徵兆,我們希望藉著這個因緣盡全力修正、改進許多事情。
當讀者進一步知道,解脫自在園頭兩年的事情幾乎只涉及我自己時,也許會感到訝異,這是因為那段期間解脫自在園沒有其他人,只有我一個人在那裡。當時,別的府縣沒有人知道「解脫自在園」的存在,因此第二年就開始發行三個月一期的《佛教》雜誌,一直到第三年才有比丘及沙彌訪問此地,也就是說不論結夏安居與否,我獨自在那兒待了兩年。
[「瘋和尚來了!」]
解脫自在園的創立以及我在那兒獨修,只有幾位志同道合的人知道,當地的居民,尤其是離解脫自在園最近的泰國回教徒,大部分都不明白我們的用意,某些人可能就自己猜想我們要做什麼。在那兒的最初幾天,當我早上出去托缽時,他們的小孩會跑開而且很激動地大叫:「瘋和尚來了!瘋和尚來了!」他們認為我有精神病,被拘禁在這荒廢的廟宇接受治療,因此,他們必須對我加以防範。許多個月後這種誤會仍然無法解除。
這件事很好玩,但同時也證明其他人懷疑我們真正的志業是什麼。當法施社(Dhammadana Group
)的活動被刊登在全國性的報紙後,許多人對我們誤會很深,
認為我們是以宗教為幌子從中謀利。也有許多人認為我們造成了比丘及沙彌的困擾,因為我們洩漏了很多法師認為不應該給信徒知道的訊息。更有些人寫匿名信給宗教廳的長老,煽動長老對我們產生誤解,甚至痛恨我們,幸好長老們善意地告訴我們關於這些信的事,以及他們對我們的真正看法。大約花了幾年的時間,才使各方面有了相互的瞭解。但這並不表示一開始就沒有人瞭解我們,事實上有很多人大力支持我們的理想,他們欽慕的信件多得無法全部保存下來。
我之所以花這麼多時間來談這件事,是想說明:任何不尋常的運動,不論其推動者的權勢和影響力如何,自然會在某方面被某些人用悲觀的眼光看待。與有影響力的改革者不同的是,那些不同意的人,不敢當面站出來表達看法,因此有心致力於改革、修正或改進的人,不必在意那些誤會的人惡意毀謗,因為世界上就是會有這種人存在,只要真誠地行動,就會得到真誠的回報。我們事先就有心理準備,所以並不介意這些事件,令我們覺得有趣的是,它們果真在意料中發生了,也因此我們似乎變成了道地的預言者。
[驚嚇只是無謂的幻覺]
起初我在解脫自在園所住的地方,只是一個有泥土地、茅草頂、鐵皮牆的小茅舍,佔地大約三、四個擔架寬,它的旁邊是一間鍍鋅的小鐵皮屋,用來供奉一尊大佛像,這間小鐵皮屋最初並沒有牆壁,它是在一個已傾頹的布薩堂(註二)地基上搭建起來,遮護佛像的。這間寺至少已八十年無人看管,茂密成蔭的老樹枝椏橫展,已侵佔到這寺的周界。除了我的小茅舍,及這間供奉佛像的小屋,外面就是一片幽密的森林了。在我來以前,這是一個可怕的無人地,許多大男人因害怕鬼神或精魅,即使大白天也不敢單獨來到這兒,因此這裡長滿了大樹及爬藤類植物。附近除了五百米外一座供我取水用的破舊石井外,其餘都是天然的景物。
這是解脫自在園最初兩年的素描,與現在印行在《佛教》雜誌上的照片,或你目前親自造訪所見的景象完全不同。老實說,我喜歡當時的解脫自在園,它給予我的助益,是目前這種開墾過的、清潔又舒適的居處所無法提供的。有志進行心靈訓練的人,應該記住這一點。因此我將對解脫自在園頭幾年的情形多介紹一些,以供有志進行心靈訓練的行者參考。
佛陀在巴利文經典怖駭經( Bhayabherava Sutta
)【譯註一】中所述一切有關恐怖的事,我都曾有深刻的體驗。這是因為我和大多數的讀者一樣,對森林並不像生於斯長於斯的人一樣熟悉,所以即使我曾經研讀怖駭經,一旦獨居於如此幽僻的地方,仍然禁不住地害怕。怖駭經的部分經文如下:
.... 森林中的寂靜處是難以適應的。
寂靜是很難達到的境界,大多數獨處的時刻也不是愉快的,森林似乎會使還沒有達到三摩地(samadhi )境界的比丘心神不安....
婆羅門( Brahmana )!我突然興起一個念頭,認為半月半月的初八、 十四、 十五日晚上【譯註二】應該掛單於神聖的寺院(
arama
),神聖的叢林、神聖的樹下或任何足以使人毛骨悚然的地方,也許我可以因此捕捉到恐懼害怕的真實化身。婆羅門!我曾在那些特定的夜晚中住過那樣的地方。
婆羅門!當我住在那樣的地方,一隻孔雀把枯枝從樹上掃落,風吹落岩屑、樹枝或樹葉時,我都受到驚嚇,並瞭解什麼是恐懼,後來我更進一步想:為什麼我會對自己的驚嚇感到苦惱?我決定停止這種驚嚇,其方法是當意外驚嚇發生時,保持原來的姿勢不變。
婆羅門!如果我在經行時受到驚嚇,我強迫自己繼續經行,以抵抗所受的驚嚇,在那段時間我從不站立、坐下、臥倒;如果我在站立時受到驚嚇,我強迫自己繼續站立,以抵抗所受的驚嚇,在那段時間我從不經行、坐下、臥倒;如果我在打坐時受到驚嚇,我強迫自己繼續打坐,以抵抗所受的驚嚇,在那段時間我從不經行、站立、臥倒;如果我在躺臥時受到驚嚇,我強迫自己繼續躺臥,以抵抗所受的驚嚇,在那段時間我從不經行、站立、坐下
.... 【譯註三】
以上經文足以說明對抗人類本能的恐懼是多麼困難。我還在曼谷時曾經擬定對抗恐懼原則,後來證明是無效的,因為對抗恐懼的不在原則的多少,主要是意志力、覺察的速度和對情況是否熟悉。
在寂靜的夜晚,獨處於隱僻處的滋味,實在無法用語言敘述清楚,也無法向一個不曾居住於森林中隱僻小屋的人說明白。一旦你意識到將獨處於沒有任何庇護的地方時,似乎立刻就有一股力量把你的意志攫走,所以當突然的干擾或喧囂第一次發生時,你會無法避免地受到驚嚇。但是,隨著個人意志力的增強、覺察速度的加快及對情況較熟悉後,所有的意外將漸漸化為平常。
因此,你必須給自己最少七天的時間練習對抗恐懼,直到有滿意的結果。
有幾天清晨,我外出托缽,走在臨近大池塘的草間小徑途中,曾經停步等一隻公水獺,牠在沙堆中打滾並不時立足起來窺視我,直到牠離開後,我才繼續上路。因為那隻公水獺距離我大約只有八、九公尺遠,牠的頭高高抬起,大約可到我胸部的高度,牠立足窺視我的姿態,就像在向我挑戰要進行一場搏鬥,我與大多數讀者一樣,從來沒有面對這種困難的經驗。此外,我正處於遵循佛陀教誨以進行自我訓練的最初階段,根據佛陀的教誨,人不應該與敵人對抗,同時也不應該保護自己,更不可以在驚嚇中逃走或退縮,在這種情況之下,讀者可以想像,我除了靜靜站住,等牠自行離去之外,還能做什麼呢?
另有一件事也非常奇妙,那就是我發現自己好樂對知識進行研究和驗證,因為很多時候,它給我很大的慰藉。如果我的身心正處於意志堅強而醒覺的狀況,我喜歡做一些實驗,有時甚至幻想被老虎或蛇咬到、被鬼追趕,或者邀請惡魔來與我交談,因為這樣做,我就有機會研究它們,同時也可以測試自己的意志力。
但是,運氣似乎未保護我不受驚嚇,驚嚇實際上是無謂的幻覺,而我偏偏愚癡地沈浸在這種幻覺中,受了驚嚇也真是罪有應得!因此,如果我們有足夠的智慧或理性保護自己,那麼獲得安全和擁有更深入研究的機會,就指日可待了。
無論如何,一向令人恐懼的事將會變得稀鬆平常,有時甚至有趣。漸漸地,我們將發現自己幾乎脫胎換骨,我們越精進,驚嚇對集中心志所造成的障礙就越脆弱。最後,障礙會消失,這時我們就可以在寂靜的深夜裡獨坐於曠野,除衣服以外,沒有任何的保護,並且能隨心所欲集中精神於自我訓練。
以前我認為獨坐於隱僻的地方時,可以靠圍牆或傘之類的保護來減輕焦慮,但是,此時我必須告訴每位學習自我訓練的人,千萬不要這麼做,因為一這麼做,你的心將無法真正得到解脫。相反地,你仍會焦慮,並且培養不出足夠的意志力,當以後再也沒有這些保護的東西作為心靈的依靠時,你仍會重陷凡夫的恐懼之中。
[大自然給我的教誨]
中午,森林又回復自然的寧靜。鴉鵑似乎有發出休息信號的責任,在牠的叫囂聲中,所有的鳥都停棲於樹幹上,有的甚至打起盹來;松鼠不再跳來跳去;野禽在牠們的坑洞中藏起來;小動物也躲起來休息;牠們有的已經吃完早餐,有的是害怕中午炙熱的陽光。寂靜因此籠罩整個森林,有時甚至沒有一絲風,一片沈寂的氣氛就像是在深夜中,此刻不在中午進第二餐的比丘就有另一段祥和時光了。隱居於森林若無法適應於自然界這樣的規律,實在是太可惜了!
正當我們的身心處在寧靜的境界時,森林中有時會突然騷動。我曾注意到這正是危險即將來臨的警訊,因為鴉鵑還沒有發出午後的信號,所以這種喧囂不是由於動物從午休中甦醒過來,而是真的有了危險──一些大鷹在天空盤旋,只要這些大鷹還在附近,森林裡的動物就不停地大聲嘶叫。當時解脫自在園境內,大約有四十隻以上的松鼠和數不盡的小鳥,這些小鳥和一大群野禽,會不約而同地聯合起來,大聲嘶叫,彼此警告,叫聲聽起來似乎在哀求援救,也讓不曾聽過的人為之悚然。
如果沒有上述的意外發生,森林會一直保持寂靜直到午後,這時鴉鵑將按時發出信號,所有的動物一隻接著一隻甦醒過來,森林又恢復原來的生機。
在一個明月高掛的深夜裡,我突然被鄰近短促而尖銳的聲音吵醒,一面仔細聆聽,一面慢慢坐起來,推開窗戶,往聲音的方向看去,發現屋外七、八公尺遠的地方,有四隻野豬在一起吃東西,那時我一點也不驚慌,反而有一絲喜悅:他們一定就是某個清晨我推開房門時,吵吵雜雜跑入森林的那群野豬。老友重逢的感覺真好!
傍晚時分,即使是一隻鼷鹿帶著牠的小鹿,一隻鵪鶉和尾隨在牠身後的幼鳥,都顯得非常可愛;各種鳥兒輪唱起歌兒來,讓人以為牠們白天或夜晚都出現;有些鳥兒則美得叫人幾乎不敢不相信牠們是神創造的。夜晚下雨時,出現最多的就是地洞裡的蝮蛇(一種毒蛇),被這些蛇咬到的人,腳會劇痛、腐爛,甚至腳趾脫落,但每晚最多的還是蚊子。以上這些自然環境給我許多永不厭倦的教誨。
早期,在我離開村莊隱居於森林的日子裡,所有的事情都令我沉思,這些新的感覺多到無法一一寫下來。而那些具有深刻意涵與難題的情景,只有未經人為改變的大自然才能提供。隨著歲月的流逝,解脫自在園一點一滴地被改變,多年來形成的變異,已無法重現當年給我許多痛苦教誨的原始風貌。今日解脫自在園的周遭環境涼爽舒適,但已不能回復往日的景況,幾乎無法給學習自然的人任何激發思考的教誨,然而這也是因為我們學習其他事務,而取代了向大自然學習的機會。
[夜晚的心靈最清醒]
所有的生物在晚上真的都睡著了嗎?絕對不是!透過學習自然,我們會發現夜晚竟是整個世界最活躍的時刻,那是非常微妙的清醒狀態。
我發現幾乎所有的動物在夜裡都是清醒的,並且工作忙碌,喧囂不下於白天,只有「世俗的人」與某些動物才會昏睡。對「修法的人」而言,夜晚的心靈最清醒,因為白天幾乎全心在生活瑣事上打轉,而無法深入安住於寧靜中;到了夜晚,一切俗事已了,生機再現,心靈也比白天更清醒,因此內心充滿著能看清事物的光明,也喚起了活力。他們的身體也許入睡了,但心靈總是醒著的,隨時準備去觀察萬物實相,而且不會覺得疲倦。相反地,白天有各種工作要做,有客人要招待,還要幫助別人,由此所產生的疲憊感會使人頭昏腦脹,精疲力盡,並且心智遲鈍,就像是昏睡一般,這與深夜時分的寧靜大不相同。
因此,我有一個看法:「法」不像世俗界一樣在夜晚入睡,卻在很多方面與世俗界正好相反。事實上,有些小動物在夜晚保持清醒,並且活力充沛。舉例來說,白蟻就在晚上走得比較快,至於白蟻是否屬於「法」的動物,則不得而知。不過可以確定的是:世俗的人既不在白天醒著時擁有「法」,也無法在夜晚保持清醒,這也許是人類渴望永久和平,而世界上卻始終缺乏和平的原因。
(註一)法使居士( Mr.Dhammadasa Banij
)即是作者的弟弟,為了使佛使比丘能繼 續當出家人,他中途輟學幫忙家裡的店業。見附錄一,作者的信。
(註二)布薩堂(
Uposathagara )即是說戒堂,是比丘舉行重要會議和儀式的主要場 所,例如半月一次的誦戒和受戒的儀式等。
【譯註一】怖駭經出自南傳大藏經中部。經中佛陀以自己獨修的經驗,教導生漏婆羅 門生漏是一位婆羅門的名字)依於閑林時要如何降伏怖畏驚駭,精進於禪 定中乃至得解脫。
【譯註二】古印度計算日期是把一個月分為白月(上半月)和黑月(下半月),各有 十五天,而其中第八、第十四、第十五日是傳統齋日──此習俗至今仍為 世界各地佛教徒所沿襲。
【譯註三】依《大藏經補編》第六冊,第90 ─91 頁,沙門芝峰據日譯本重譯之文如 下: ....
閒林靜居,
僻陬獨處,頗不易耐,遠離為難,獨居無樂。未得三昧比 丘,寧無奪意。.... 婆羅門!我由是作如次思惟:「我以每月十四日、十 五日、八日,為特定之夜,於閒林、塚間、森林、古廟、樹下、祠宇、可 怖畏處,敷設床座,而自安位。以期必見畏怖驚駭境界。自爾以還,我每 逢特定之夜,即安住於身毛豎立,可怖畏處。」
是時,我所住處,野獸咻咻逼近,孔雀踏斷樹枝,長風吹動落葉。時我思 惟:「是即畏怖驚駭欲來歟?」繼而思惟:「我何故祇期望畏怖?我寧期 望如實有畏怖驚駭前來,我將於如是如實以降伏之。」
其時我乃經行,彼畏怖驚駭,益迫我側。我唯經行,不立、不坐、不臥, 而降伏彼畏怖驚駭。婆羅門!當我佇立之時,彼畏怖驚駭,又迫將來。我 唯佇立,既不經行,亦不坐臥,而降伏彼畏怖驚駭。我端坐時,彼畏怖驚 駭,迫近我前。我唯端坐.不臥、不立、亦不經行,而降伏彼畏怖驚駭。 復次,當我側臥時,彼畏怖驚駭,又迫將來。我唯側臥,不坐、不立、亦 不經行,以降伏彼畏怖驚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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