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光莊嚴六十九期/91年3月20日
桑奇佛塔重現世間 林許文二•陳師蘭 | |
桑奇,這片承載著佛教傳衍重任的歷史瑰寶, | |
重見曙光 喚醒桑奇的,竟然是一群意欲殖民印度的異國白種人,這儘管有些諷刺,但泰勒將軍的突然闖入,確實為桑奇開啟了另一階段的新生命。時至今日,無人記得泰勒當時面對的那場戰役結果究竟如何,但在桑奇的悠遠歷史中,他的名字將永遠地烙印了下來。 我們可以想見,無意間發現大塔的泰勒是多麼地難掩興奮,他必然立刻就將這個奇遇報告政府相關單位,因此,在桑奇重現世間的幾個月後,一位名叫菲爾(E. Fell)的上尉便針對桑奇遺蹟寫了一篇報導,登在一八一九年七月號的《加爾各答新聞》(Calcutta Journal)上,這便是近代第一篇有關桑奇的記錄。 菲爾在報導中鉅細靡遺地描述了大塔的狀況,使我們得知泰勒將軍所見到的大塔還維持著相當完好的狀態:塔塚本身並未遭到破壞,只有一小部分因雨水侵蝕而受損;圍繞大塔的欄楯保存得相當完整,東、西與北邊的塔門昂然挺立,每個入口處的笈多佛像還安然端坐。可是菲爾並未提到大塔南門,只說「南邊應該是一個簡樸無飾的入口」,想來當時南門已經倒塌。此外,菲爾也未提到大塔旁的三號塔,可能因為當時的三塔崩毀得太嚴重,在他看來只是一堆殘磚破瓦而已。不過,他倒是介紹了西邊山腰上的二號塔,並拓印了一些銘文作為記錄。 從這篇報導看來,桑奇遺蹟雖然多多少少受到歲月的侵蝕,但整體而言,並未曾遭到大規模的人為破壞,也就是說,在十二、三世紀回教徒大舉入侵時,完全沒有侵犯桑奇。這多麼令人歡喜,又多麼令人感嘆—這座曾經是佛教在中印度最興盛的信仰中心,在十二世紀時已被人們完全遺忘,它消失得如此徹底,以致連回教徒都不屑一顧! 菲爾的報告在考古學界引爆了一陣熱潮,許多學者紛紛撰文論述這座不可思議的壯觀遺蹟,可惜這陣熱潮並未引起政府的重視(當時的英國正忙著應付兵荒馬亂的抗英暴動),反倒引來了尋寶人與盜墓者的覬覦。 十九世紀時,剛踏入亞洲古老世界的歐洲考古學者,如同尋寶的海盜一樣狂熱,他們極欲在印度的佛塔中挖掘到如埃及金字塔裡陪葬的古物珍寶,以凸顯個人在考古史學上的偉大成就,可惜佛教的聖塔讓他們失望了!因為除了外部精緻的雕刻外,大多數的佛塔中都只安奉著石製的舍利盒,雖然偶爾會有一些不太值錢的金箔、玉石散置在舍利罐旁,但在那些如豺狼般的尋寶者眼中簡直微不足道。 即使如此,這些古老的佛塔卻並未逃過被蹂躝的噩運。盜墓者與三流的考古人毫不死心地破壞一座座古塔,他們甚至會順手將舍利罐棄置在瓦礫堆中,以發洩只挖到「不值錢」的石製舍利罐的不滿,鹿野苑的達美克塔就是不幸的受害者之一。等到專業的考古人員前來時,看到躺在殘磚敗瓦中的珍貴舍利罐與早已歸於塵土的無價舍利時,也只能仰天長嘆,徒呼負負了。 桑奇重現世間後,首先要面對的,就是這樣的貪婪魔掌! 一八二二年,英國駐波帕爾的行政官赫伯梅鐸(Herbert Maddock)在當地統治者的許可下,派遣副官強森上尉(Captain Johnson)對桑奇進行徹底的挖掘與搜索。在尋寶的動力驅使下,強森與工作小組幾乎掀翻了整片遺蹟。他們先是在大塔的西南邊頂端打開一個大洞,從外牆鑽透到塔心,使大塔的外牆與包覆在塔心的阿育王磚塔受到無法挽救的破壞。同時,由於他們肆無忌憚的挖掘,不但嚴重地摧毀了部分地面欄楯,連原本挺立的西門也因而倒塌。他們對待二號塔與三號塔也是如此,使得當時尚稱完整的二塔大半部全毀。諷刺的是,這樣翻天覆地的毀滅性搜尋,結果卻是一無所獲。 或許受到強森尋寶失敗的影響,從此桑奇過了二十多年無人聞問的日子,直到一八四九年,英國政府才派了梅西上尉(F. C. Maisey)前來調查。兩年後,他呈交了一份圖解報告給政府,以數十幅精細的素描完整地呈現出桑奇當時的狀況。 一八五一年,康寧漢加入梅西的考古工作行列,他對桑奇佛塔群作了詳細的測量與記錄,並分別打開三座塔,在大塔塔心發現阿育王磚塔的遺跡,在二塔中找到阿育王時期十位上座長老比丘的遺骨,在三塔中取出佛陀兩大弟子舍利弗與目犍連的舍利,可謂收穫豐碩。他同時還調查了毗迪薩附近的其他塔群遺蹟,分別寫下詳細的記錄,並有相當重要的發現,直到現在,我們若想了解這些佛塔,也只有在康寧漢的著作《畢爾沙塔群》(The Bhilsa Topes)一書中才找得到資料。 康寧漢一向被尊為「印度考古之父」,他的確當之無愧!當其他歐洲人對印度的古蹟還採取非理性的掠奪行為時,他便強力要求英國政府重視印度的歷史遺產,並鼓勵有系統的挖掘研究。他的理由很明確: 發掘並了解所有現存古建築遺蹟與附屬的錢幣、銘文等資料,要比出版十八卷《往世書》梵語詩文中的那一堆廢物,更能說明印度的過往,以及其與鄰國之間相關的歷史。 由於他的積極主張,催生了後來的印度考古局,使印度的珍貴史蹟終於脫離了無人管理的荒謬窘境。 在他一生中,締造了許多考古上的輝煌成就,印度許多重要的歷史遺蹟都是由他發現並調查、挖掘與記錄,包括鹿野苑的達美克塔、菩提迦耶的正覺大塔、巴呼特佛塔與那爛陀大學遺址等,而其中最令我們動容的是,他在一八七○至一八八五年間擔任第一任印度考古局長時,曾帶著《大唐西域記》的英譯本按圖索驥,循著玄奘大師的足跡,在鄉野荒村間挖掘出許多重要的佛教遺址,使佛陀的生命透過地理上的確定與古文物的證據,而與現代的佛弟子產生了具體的連結。 然而,我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身為「印度考古之父」的康寧漢,在面對這些兩千多年的佛塔時,心中關心的竟然只有「舍利罐」!他從每座塔的塔頂直接打下一座豎井,貫穿塔心到達塔基,鉅細靡遺地搜尋舍利的蹤跡,並且無意將之復原。 這樣的挖掘行動雖然讓康寧漢又增添一項考古成就,但卻使得原本已傾頹的三塔更加破敗,而原先遭到強森破壞以致半毀的二塔,也在他手中毀壞殆盡,他並且在大塔留下了一個直徑一•五公尺的大洞,默默對著蒼天話淒涼。也就是說,康寧漢在桑奇考古獲得豐收的方法比起強森來,頂多只是開腸剖肚的位置更加精確罷了! 逃過離鄉的命運 除了舍利罐,康寧漢對於修復大塔與研究欄楯雕刻並不熱衷,不僅如此,他還建議將兩座倒下的塔門運到大英博物館:「它們勢將成為印度古物廳中最耀眼的主角!」他說:「我非常有自信地認為,在細讀了我對它們的簡潔報告後,這些有著豐富雕刻的塔門勢將得到極高的評價,而將它們運往英國也更能確保對它們的維護保存。」一個致力研究印度史蹟的人,不讓古蹟完整地留在原地,卻要將它們運回自己的國家,不論他的心態為何,都值得爭議。同時,他還同樣建議波帕爾的土邦公主,並說服她主動將兩座塔門獻給英國女皇。 一八五三年,波帕爾的公主透過印度政府,請求英國女皇接受塔門作為獻禮,公主並願意支付將塔門從孟買運到英國的龐大費用。女皇欣然接受獻禮,波帕爾的行政官於是展開拆解塔門的工作。若是無人發出正義之聲,這些塔門將面臨被解體離開故鄉的噩運。 幸好當時波帕爾的行政系統正處於變動時期,原本的行政官漢彌爾頓(Hamilton)被調離原職,而新接任的伊登(Eden)則不願將這些無價的歷史遺蹟運到不屬於它們的地方,且在一八五六年時,民間也對運送塔門的野蠻方法與龐大開支,開始出現反對的聲浪。伊登於是順勢要求政府停止這項計劃,政府只好先暫停拆解塔門。次年,第一次獨立戰爭爆發,英國也就無暇顧及了。到了一八六一年,印度考古研究所(Archaeological Survey of India)成立,要將印度的古物運往他處,可就沒有那麼容易了! 不過,世人對桑奇塔門的覬覦卻未結束。一八六八年,拿破崙三世要求波帕爾的公主將塔門獻給法國,以豎立在巴黎。此外,由於之前對英國的奉獻並未完成,公主又向印度政府詢問:英國是否仍願意接受一座塔門。但當時的外交部長明智地建議她不要移動桑奇的一草一木,如果外國有需要,就造一座模型給他們吧! 於是,政府任命當時的古蹟部長柯爾少校(H. H. Cole)負責鑄造模型的工作。一八六九年,第一座實物大小的大塔東門模型完成,柯爾少校同時複製了幾幅其他塔門上的雕刻石板,這些複製品成為印度當時最有價值的外交聖品,分別被送到倫敦、愛丁堡、都柏林、柏林與巴黎的博物館,宣揚印度悠遠的古文明。而留在桑奇的塔門,雖然殘破傾倒,但至少還能躺在屬於自己的土地上,靜靜等待重新矗立的時機。 康寧漢的一個建議差點使桑奇大塔失去兩座塔門,而他與強森所造成的大洞更使大塔隨著時光流逝、日曬雨淋,而成為植物的滋生處。糾結的根部從內部侵蝕塔身,莊嚴的佛塔慢慢變成長滿綠色植物的半圓球,欄楯一段段倒塌,附近的居民開始搬走遺蹟的磚石,以建築、修補住屋,頑皮的村童甚至將佛像當成練臂力的鏢靶,對著它們拋擲石塊……,桑奇幾乎回到被泰勒發現時的荒頹景況,不同的是,它比那時更加頹圮了。 桑奇又如此孤單地過了二十多年,直到一八八○年初,波帕爾的駐印行政官向政府提議整理桑奇遺蹟,並重新豎立倒塌的塔門,人們才終於重新注意到桑奇的歷史價值。這個提案獲得柯爾少校的大力支持,在他勘查過桑奇並擬定維修計劃後,政府終於撥下二千盧比作為清理桑奇的經費。這樣的數目實在是杯水車薪,人們能做的只是清除雜生於遺蹟廢墟上與生根入塔塚內外的植物,收集起四散的石塊碎片,修補大塔西南角上的裂縫,並且將康寧漢打入塔中的豎井填補起來。 對於這樣的成果,柯爾並不滿意。一八八二年,他再度提出一份計劃,強調桑奇的塔門必須立刻重新豎立,三塔與其塔門也亟待重建,他更擬訂其他範圍極廣的維修工作,這次政府總算撥出了二萬盧比。在柯爾指揮之下,整座山丘清理得煥然一新,大塔的兩座塔門與三塔唯一殘存的塔門也終於重新站立。只是,在整理的過程中,原本散落在四周的小塔殘跡,也連帶被他們當成垃圾掃除到只剩下基座。 此外,他們畢竟不是專業的考古學者,因此在繁複的重建塔門工作中,不慎將部分的塔門橫樑前後放反了,例如大塔南門的上橫樑與下橫樑,以及三塔南門的上橫樑,原本正面的部分被轉到背面,而這個無心之失,就一直留存到現在。 無論如何,桑奇至此總算得到最基本的修復,但更進一步的保護與研究,卻要等到一九一二年才由約翰•馬歇爾(John Hubert Marshall, 1876-1958)來完成。 從璞玉到耀眼的寶石 馬歇爾是繼康寧漢之後,另一位傑出的印度考古學者。與康寧漢不同的是,他並非軍職人員,他熱愛考古並具有專業知識,不像以往的考古人員是藉軍人身分之便而在印度大肆挖掘。他於一九○二至一九二八年間接任印度考古總監,這個職位在康寧漢退休後就被無故取消,使得印度的考古工作又回到暗無天日的混亂狀態,直到馬歇爾出現,許多埋藏在塵土中的文化遺蹟才又見到重生的希望。 馬歇爾的考古重心與康寧漢一樣都在北印度,他最大的考古成就,是在今日的巴基斯坦一帶(當時的印度西北地區),發掘出印度最古老的印度河文明遺蹟—哈拉帕遺址(Harappa)與摩亨佐達羅遺址(Mohen-jo-daro),並且以二十一年的時間,挖掘出古老的佛教大城塔克西拉。最重要的是,在復舊、維修與研究這些古蹟上,他還花了許多心思,讓它們能忠實地對後世說出歷史的故事與遠古的生活,他並建立許多重要的博物館,以保存、管理那些出土的文物。 在他功業彪炳的考古生涯中,桑奇也許只是個小插曲,但他的用心並未因此稍減。當他面對桑奇時,並不自作主張地改建這片古蹟,也不要求得到立即而具體的回報,只是按部就班地先清除掉纏雜生長在各佛塔中的雜木亂草,然後依照其原始型態復舊整建。 他以更專業的方法重新修補大塔上的裂縫與大洞,重建通往上層繞行步道的雙邊階梯與大塔頂端的欄楯,以石板舖設繞行步道;以更適切的弧度補救半山腰的二號塔,並重組四散倒塌的欄楯。至於只餘一堆殘磚的三號塔,由於是存放舍利弗與目犍連遺骨的聖塔,具有無上神聖的意義,因此他特別重新砌造,包括圓塚、殘存的欄楯與塔頂的傘蓋,都在他的手中再次挺立。此外,為了能長久地保護桑奇佛塔,他還細心地為整座山丘規劃完整的排水系統,以避免雨季時受到雨水的侵蝕。 此外,他開始仔細地勘查山丘頂上的整片平台,在一八五一年康寧漢來到此地時,只提到有一號至十一號佛塔,但馬歇爾在清理整片丘頂平台後,又挖掘出許多重要的寺廟與僧院遺蹟,以及一些較小的佛塔,有些塔中還發現有古老的舍利,雖然沒有名字,但仍然可以證明桑奇曾經是一座多麼興盛的佛教信仰中心。他將所有建築遺蹟有條不紊地從一號編到五十號,並以科學的方法鑑定出每座建築的大概年代,爬梳出桑奇的發展歷史,他還記錄下所有的銘文,收集起所有拼不回去的雕刻破片,並建立一座博物館收藏出土的文物,那座價值不凡的阿育王四獅柱頭,現在就安然地立在那小小的博物館中。 最重要的是,他與工作伙伴阿弗烈德•富徹(Alfred Foucher)將大塔的四座塔門、三塔的南門與二塔欄楯上的豐富雕刻,作了鉅細靡遺的攝影記錄,配合廣博的佛學知識與專業的藝術學養,仔細地研究這些雕刻的內容,做出令人信服的解讀方式。由於他們的努力,後世才終於知道這許許多多活在石板中的神、靈、人、獸,原來竟上演著一則則佛教故事。雖然其中有幾幅雕刻的解讀可能並不那麼精確,但他們以非佛教人士的身分,竟能找出如此精采而豐富的佛教傳說,並加以印證,實在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。他與富徹將桑奇的考古成果寫成三大巨冊的《桑奇遺蹟》(The monuments of SAJchi)一書,為這片聖地留下不朽的記錄。總之,馬歇爾可以說是桑奇的再造父母,由於他的專業考量與長達八年的熱心付出,桑奇才能再度綻放出嶄新的生命! 在馬歇爾之後,桑奇仍陸續有少量的古蹟出土。例如一九三六年,波帕爾考古總監默罕莫德(Mohammad Hamid)在通往二塔的山腰斜坡上挖掘出第五十一號寺院,但之後就沒有更進一步的驚人發現了。而在摩訶菩提協會與印度考古研究所的重視與保護下,桑奇佛塔終於得到妥善的照顧。一九八九年,聯合國教科文組織(UNESCO)正式將它列為世界遺產,成為全人類共同保護的文化寶藏,桑奇至此終於取回它應有的歷史地位。 歷經了帝王青睞的發跡時光…… 佛唱盈谷的輝煌光景…… 鐵蹄戰火的巨變年代…… 人去塔荒的寂涼歲月…… 桑奇,這片承載著佛教傳衍重任的歷史瑰寶,儘管曾遭受貪婪者的掠奪蹂躝、予取予求;但也有正義者的奔走維護與奮力搶救,今天,它才能以如此完整而原始的面貌與千年後的佛子們見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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