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光莊嚴六十九期/91年3月20日
桑奇往事 林許文二•陳師蘭 |
在阿育王的護佛行動中,最為人稱頌的,就是打開佛陀的舍利塔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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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育王護佛建塔 目前一般學者大都接受「桑奇的發跡始於阿育王」的論點,而這項推論也並非無有根據,因為阿育王不僅是歷史上著名的佛教帝王,且根據一般民間的傳說,他與桑奇還有一段頗深的淵源。 要談阿育王,就得溯源至西元前五、六百年佛陀住世的時代。當時北印度共有憍薩羅(KoZala)、摩揭陀(Magadha)、迦尸(KAZI)、末羅(Malla)等十六個國家與無數的小部落,各個國族為爭取生存而互相征伐,不久,恆河南岸的摩揭陀國異軍突起,逐漸征服群國,成為富強的國家。 但在西北方,另一股來自異域的強大力量,也正緩緩向這片沃土推進。西元前三三○年,亞歷山大攻破波斯帝國首都—波斯帕里斯(Persepolis),接著又征服興都庫什山的巴克特利亞(Bactria),而掌控了整個中亞,更進一步地,他順著喀布爾河(Kabul R.)越過開伯爾山口,揮軍進入印度河流域,希臘大軍的鐵蹄因而打開了西方與印度之間的交流管道。四年後,亞歷山大病逝,只留下大批茫然的士兵,駐防在無人統治的廣袤領土上。 此時,有位印度青年旃陀羅笈多(Candragupta),推翻原本統領北印度的難陀王朝(Nanda),並趁權利真空時期,順勢佔領部分的中亞與西北印度,開啟了統一整片次大陸的新契機。由於他出生在摩利亞族(Maurya;梵文「孔雀」之意),因此他所建立的王朝就稱為「孔雀王朝」。旃陀羅笈多過世後,其子頻頭沙羅(BindusAra)繼位,而在頻頭沙羅之後取得王位的,正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偉大帝王—阿育王。 據說阿育王身為王子時,就已顯露出非凡的才能,卻未得父王的寵愛。由於他並非嫡長子,因此未被立為太子,其父相當忌憚他的才華與企圖心,深恐他留在宮中會威脅到太子的地位,所以當偏遠西北方的塔克西拉(Taxila)發生暴動時,便派他去平亂。面對如此危險的任務,年輕的阿育王並未退縮,反而以過人的膽識,和平地解決了叛亂。 阿育王在東西文化交融共處的塔克西拉待了一段時日,或許他就是在那時開始接觸希臘的藝術美學,因而啟發對西方文化的興趣,並影響到他日後建立宮殿、豎立石柱與石碑的建築風格吧! 阿育王平定塔克西拉的暴亂後,不久又被派到遙遠的優禪尼(UjjayinI)擔任總督一職。優禪尼即現今位於中央邦的烏遮因,在佛陀時代是北阿槃提國的首都,而阿槃提則是當時能與摩揭陀、憍薩羅與跋蹉國相抗衡的四大強國之一,由於自恃強大,經常與其他國家發生武力衝突,最後終於被摩揭陀國的蘇修那迦王朝(俟aiZunAga)打敗,後併入孔雀王朝。 接受誥命的阿育王再度離開王都華氏城,踏上就任的旅程。途中經過末瓦國(Malwa)的首都毗迪薩,在那裡認識城中一位富商的女兒黛薇(Devi),兩人陷入熱戀並私定終身,黛薇後來為他生下一對子女—摩哂陀(Mahendra)與僧伽蜜多(SaMghAmitra),這兩人日後都出家,並對佛法在斯里蘭卡的傳衍作出不可磨滅的貢獻。 阿育王後來成功地治理阿槃提地區,並且在緊要關頭順利奪得王位,開創出印度歷史上第一個統一的大帝國!在他的統治下,孔雀王朝的勢力達到前所未有的巔峰,直到今天,仍未有任何一個印度王朝能夠超越。然而,在統一的過程中,不免發生大肆殺伐、血流成河的慘劇,其中又以征服伽陵迦(KaliGga,今奧里薩邦 Orissa)一役最為慘烈,雙方殺戮的恐怖景象,連長年征戰沙場的阿育王都不忍卒睹。 在後悔與自責的折磨下,阿育王皈依了佛教,成為最虔誠的信徒。他以佛法的教誨來治理國家,在全國各地豎立起銘刻法教敕文的石碑,舉行第三次佛教結集,廣派比丘到各國宣說佛法,並且在重要的佛教聖地建塔立柱……,他的後半生都致力於推廣佛陀慈悲、和平的教法。由於阿育王的大力護持,佛教因而能走出印度,成為世界性的宗教,而阿育王的形象,更因此成為印度轉輪聖王思想的典範。 在阿育王的護佛行動中,最為人稱頌的,就是打開佛陀入滅後「八王分舍利」的舍利塔,取出其中的佛陀遺骨,集中起來重新分為八萬四千份,再於全國各地的交通要道上建八萬四千座塔,把八萬四千份舍利分別安奉於塔中,供來往行人禮拜。而桑奇最原始的小磚塔,正是那八萬四千塔的其中一座。 「阿育王為了紀念自己的年少歲月,以及與黛薇的婚約,所以選在毗迪薩城郊的桑奇建造佛塔,以安奉佛陀的舍利。」波帕爾考古研究所的工作人員熱心詳盡地為我們解說。據說黛薇為阿育王生下兩個孩子後,並未跟隨丈夫回到首都華氏城爭取皇后的名分,而是留在毗迪薩,成為虔誠的優婆夷(佛教的在家女信眾),並在桑奇建造一座僧院供比丘們修行,這就是桑奇山丘上的第一座建築,後來阿育王因為她的緣故,又在此地建造佛塔與石柱供人禮拜。 不過,在斯里蘭卡史書《大史》第十三章中,另有一段關於桑奇起源的記載,但內容完全不同。 根據《大史》的記載,當摩哂陀長老被阿育王派遣到楞伽島(即斯里蘭卡)傳法時,途中曾回到母親的故鄉毗迪薩,並特地前往城郊的毗迪薩山丘探望母親,黛薇看到愛子歸來,高興之餘,又建造一座寺院供他居住。由於在毗迪薩附近並未再發現其他孔雀王朝的遺址,因此一般認為《大史》中提到的「毗迪薩山丘」(又稱為「塔堂丘」),應該就是指現在的桑奇。這是桑奇最早、也最可信的文獻紀錄。 不論是黛薇或阿育王因親情或愛情的緣故而開啟桑奇的榮耀,在最初之所以會選擇桑奇作為佛塔聖地的原因中,應該還有一個最重要的考量,那就是「交通」!在《長阿含遊行經》中曾記載:「於四衢道起立塔廟,表剎懸繒,使諸行人皆見佛塔,思慕如來法王道化。」因此,可以推斷佛塔林立之處,必定是人車匯流的重要衢道。 毗迪薩在現代雖然只是個不起眼的小鎮,但在十二世紀遭回教徒毀滅之前,一直都是政治與經貿大城。在政治上,毗迪薩是末瓦國的首都;在地理上,則佔著極重要的位置:東接憍賞彌、迦尸(今瓦拉那西)、華氏城,甚至遠達恆河的出海商港—鴦伽國的首都瞻波(CampA),這可是與金地(緬甸)、東南亞諸國商船貿易往來的重要商港。北通秣菟羅,南接南印諸國,西往優禪尼,並連接出海貿易港口—跋祿羯呫婆(Bharukacchapa,即今之布羅奇 Broach)。跋祿羯呫婆自古即為印度與希臘、羅馬、波斯、阿拉伯半島間的重要貿易海港,而佛教也是從此地經由海路傳入錫蘭(見圖一)。 所以,凡是南來北往的中外貿易商旅大多會經過毗迪薩,它便成為當時重要的交通樞紐。在西元十三世紀的《諸蕃志》中,關於印度南毗國的部分,也曾記載有一屬國名為弼離沙,應該就是指毗迪薩,可惜書中並未有進一步的描述。 大塔就位在離毗迪薩城約十公里桑奇小村旁的山丘上,不論比丘進城托缽,或來往商旅上山朝拜,皆相當便利。同時,它與城市的距離又不算太近,繁華喧囂也不致影響僧人的靜修。就如同迦尸城郊十公里外的鹿野苑(MRgadAya),或王舍城旁的靈鷲山(VeLuvana)一般,從任何角度來看,這裡都是僧團弘法的絕佳據點。 或許正因如此,阿育王在此建造一座簡樸的磚塔奉祀佛陀的舍利,並豎立一根美麗光滑的石柱,於柱身刻下措辭嚴厲的法教敕文,嚴禁任何分裂僧團的行為。或許因有阿育王的建設,比丘們才慢慢以塔柱為中心建起精舍、形成僧團。但也有可能在阿育王之前,此處已是相當重要的佛教修行中心,並且有為數不少的僧伽駐錫,所以阿育王才會建塔立柱,還銘刻上「禁止僧團分裂」的文字,如果當時的桑奇山丘只是一片叢林,何來僧團可以分裂?這篇敕文又要寫給誰看呢? 事實究竟如何,在未有更進一步的考古發現之前,實在不得而知。目前學界對阿育王是否為第一個在桑奇建塔的人也尚未有定論,不過,這位帝王曾在此處建塔奉佛骨,卻是不爭的事實,他或許還為這座塔蓋了一頂小傘蓋與一座木製欄楯,只是隨著歲月的侵蝕,現在已經找不到任何痕跡了! 阿育王之後,各王朝狂熱擴建 阿育王的護佛行動為佛教的發展奠定深厚的基礎,他以石材建塔立柱,也改變了當時民間原本以木頭為主要建材的建築風格。 根據日本學者水谷幸正的說法,印度與波斯的交流最早可追溯到西元前五、六世紀居魯士與大流士在位的年代。當時波斯的國土曾擴展到恆河流域,並將石造建築的形式傳入印度,但由於並未留下確切的歷史記錄,因此一般認為在亞歷山大進入印度河流域後,才開啟日後孔雀王朝的歐亞文化交流。後來,在阿育王的推廣下,希臘與波斯的神殿、石柱等石材建築結構,才漸漸在印度盛行。 到了西元前二世紀的巽加(俟uGga)王朝,由於王室信奉婆羅門教,佛教因此略為衰微,但民間奉獻建塔的熱誠並不曾稍減。在富商的捐獻下,建造了桑奇二塔、三塔與二塔的石欄楯,接著人們從桑奇山腰切割岩塊,覆蓋在圓形的覆缽上,將阿育王的小磚塔擴建為一座壯麗雄偉的雙層大塔,並以鄰近山丘的上等砂岩增建三道欄楯—一道小欄楯在塔頂圍住象徵尊貴的傘蓋,兩道大欄楯分別位在地面與塔的腰部,欄楯與塔身之間舖上碎石子,並在南方搭起一道雙邊的階梯,形成上下兩層的繞行步道,供信眾巡禮。 西元前一世紀左右,巽加王朝末期,北印度陷入混亂的局面,此時案達羅王朝(-Andhras)在中印度德干高原一帶乘勢崛起,他們為桑奇創造了驚人的工藝技術成就—從十餘公里外的烏代亞山丘(Udayagiri)找來品質極佳的堅石,在大塔的四方入口處,依南、北、東、西的順序,陸續豎立起四座高約十公尺、雕飾豐富的石塔門,每座塔門皆仿照古時的木造結構,由三道橫樑與兩根立柱搭建而成,左右更以對稱的浮雕凸樑作為裝飾。 由於雕刻精緻絕倫,因此人們根據大塔南門石柱上:「一位毗迪薩的象牙雕刻師親自雕造並奉獻」的銘文,而推測這些細膩的石雕大多是由當時的象牙雕刻師所作。此外,南門上的另一幅銘文中,明確地記載著:「一位名叫 Ananda 的奉獻者,他是案達羅國王俟rI 俟AtakarNi的藝師總管」,為塔門的年代留下珍貴的註記。至此,桑奇塔群的雛型大致完備!當然,在同一時期,人們也以大塔為中心向外擴展,建立起許多僧院與塔堂,其中包括三塔的欄楯與精緻的塔門等。 到了西元一世紀左右的貴霜(KushANa)王朝時代,當時的國政中心在印度西北,因此桑奇受到明顯的忽略,塔寺的建設幾乎處於停滯的狀態。但此時大乘佛教興起,桑奇也開始出現屬於秣菟羅風格的雕像,例如幾尊佛像與龍王像,這是信眾開始為佛造像的時代。 西元五世紀的笈多(Gupta)王朝後,大乘佛教昌盛,而印度教三大教派—毗濕奴、濕婆與梵天三大主神的信仰也廣泛流行,印度的藝術發展達到了另一波高峰,四座精緻的石雕佛像放置在四座塔門入口處,迎接繞行佛塔的信眾,顯示「佛像」在當時的佛教信仰中,已佔有重要的地位。 此外,以往的屋舍大都只有基座是磚石建築,牆板與屋頂則是以木材、茅草來搭建,一旦老舊後就自然腐朽,因此早期的建築多半只餘基座供人憑弔。而此時已開始出現石造寺院,考古學家相信,桑奇的第十七號寺院應該就是印度現存最古老的石寺。 西元七世紀,戒日王(Harsha)統治的時代,他雖然信奉印度教,但也大力護持佛教,桑奇於是出現大量的佛塔、僧院,幾乎佔滿整座山頂,但實際上,佛教的發展已漸漸走向衰途。 西元九、十世紀,桑奇寺院的雕刻開始出現印度教的題材,恆河女神、亞姆那女神,以及親熱對坐的愛侶出現在寺院門框上,顯示信眾護持的熱誠依舊,但桑奇已摻雜當時強勢的印度教思想,而僧團的修行與教說距離佛陀的原始教法,恐怕也已十分遙遠了。 桑奇的建設一直持續到十一世紀,最後,一道長長的石牆幾乎將桑奇山丘上的佛塔、僧院完全圍繞起來,這似乎預言了桑奇與世界的隔離。此時佛教在印度已相當衰微,幾近滅亡,或許桑奇就是從此時開始被人慢慢遺忘的吧!後來回教政權入主印度,全力剷除異教,佛教完全覆滅,退出印度的宗教舞台,桑奇就更無人聞問了。 最後,它終於被徹底遺棄,成為一座與叢林共生的廢墟,靜靜地沉睡在歷史之海的最深處,而這一睡,就睡了八百年。 |